赵德发
蒙山新雨后,石屋传妙音。
进山时,急雨来袭,敲打着车窗,世界一片朦胧。不过,在车里稍等片刻,太阳就从云层中露出了脸。山里的雨,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我从车上下来,踩着潺潺流水,呼吸着清新的空气,往上白石屋村里走,突然就听见了熟悉的歌声:“人人那个都说哎……”
清凌凌的声音,原生态的唱法。循声来到一座石屋小院,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姐正在放声高唱。墙上挂的几张照片让我瞬间想起,她上过央视,演唱过《沂蒙山小调》,我看节目的时候就记住了她,名叫宋守莲。她从小学唱这首歌,成为远近闻名的农民歌手。
小院墙上,缠绕着紫藤叶蔓,一个个青荚垂下来,在微风中悠悠晃晃。面容清癯的宋守莲仍在动情歌唱,恍惚间,我似乎听到了阮若珊的声音。当年,阮若珊是抗大一分校文工团的女演员,在这片山中灵感萌发,与战友李林共同创作了《沂蒙山小调》的最初版本,之后几经修改、八方传唱,成为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经典歌曲。
我姥爷宋家栋当年就会唱这首歌。他1939年参加革命,在临沂先后担任过政府办事员、乡长,接着去沂蒙山区当了抗大一分校教员。我小时候在姥娘家见过一本有窟窿的书,姥娘告诉我,这本书是姥爷背在身上的,让鬼子的子弹打穿了。鬼子还把姥爷身上打了个窟窿,留下一个疤。我多次在天气晴朗的傍晚,站在村东高岗上,遥望西北方的苍茫群山,想象姥爷当年在那里的战斗生活。
展开剩余72%现在,听着宋守莲的歌,我心里想:姥爷当年听没听过阮若珊演唱?他们同在抗大一分校,应该有机会听到的。
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也经常哼唱《沂蒙山小调》,但她只会唱两段:“人人那个都说哎,沂蒙山好,沂蒙那个山上哎,好风光。青山那个绿水哎,多好看,风吹那个草低哎,见牛羊。”我问她跟谁学的,她说跟你姥爷学的。母亲还讲了一件往事。那时抗战已经结束,姥爷在莒县农场当场长。他派人到家乡宋家沟,接妻子和两个女儿去他那边团聚。来人牵了一匹大黑马,让母女三个上去。我母亲那年已经15岁,和我姥娘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,我二姨坐在驮篮里。到了莒县县城,住了半个多月,就在那时姥爷教她唱《沂蒙山小调》,她学会了,回来之后经常唱。
1948年山东选派南下干部时,姥爷毅然报名。他9月到了河南省洛宁县,11月就牺牲在那里,年仅40岁。我猜想,姥爷肯定把《沂蒙山小调》带到了那里,生前闲暇时到洛河边坐着,可能也会哼唱着这首歌,遥望家乡,思念亲人。他牺牲在河南后,家中亲人对他的思念从未断绝。我至今保存着姥爷的战友写给当地干部的信,信中报告了宋家栋同志牺牲的消息。姥娘一直珍藏着,她去世时我把这信收藏了起来。信纸上泪痕斑斑,那是不识字的姥娘睹物思人时留下的。然而,她在世时却多次讲,她支持我姥爷参加革命。她说,男人不光是老婆孩子的,还是国家的,国家叫他干啥就得干啥,咱不能扯他后腿。
在那个年代,支持亲人参加革命,送孩子参军,成为沂蒙老区人民的自觉行为。在我家乡莒南县坊前镇聚将台村,有一位叫刘永良的农民,抗日战争爆发后,先后让两个儿子参军。他说,危难关头,咱得为国家出力。1946年,他又把最小的儿子送上解放战争前线。接下来的几年中,三个儿子都牺牲了,两个牺牲在国内,一个牺牲在朝鲜。刘永良强忍悲痛,动员三个儿媳妇全部改嫁,像嫁闺女一样将她们隆重送走。县人民政府为了照顾这位“三英烈之父”,在县城为他建了房子,还配备一名工作人员帮他料理生活,却被他谢绝。他说,花国家的钱,给政府添麻烦,那样对不起牺牲的儿子。他一直住在老家的旧房子里,直到去世。
像这样的事例还有许许多多。几十年来,我多次参观临沂的华东革命烈士陵园。每次看到高大联碑上镌刻的6万多个烈士英名,都会悲恸落泪。有一回我从纪念堂走出来,一边聆听园区播放的《沂蒙山小调》,一边仰望烈士纪念塔。看到上面的一组组雕塑:沂蒙人民支前拥军、站岗生产、参军参战、支援战争……我突然想,我听到的岂止是一首小调,它是内涵无比丰富的大音!这曲大音,感天动地,鼓舞人心,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!
《沂蒙山小调》传唱至今,已经成为“沂蒙精神”的一个符号。在它的激励下,沂蒙人民与时俱进,砥砺前行,创造出无数骄人业绩。如上世纪50年代整山治水,莒南县的一个村庄获得毛泽东主席批示:“愚公移山,改造中国,厉家寨是一个好例。”如改革开放之后出现的临沂商城,日益繁荣,辐射全国,并且“扬帆出海”,让临沂成为名副其实的“中国物流之都”。如1995年临沂在全国连片扶贫地区中率先实现整体脱贫,2020年彻底消除绝对贫困,成为全国脱贫致富的典型。如临沂城市建设,从革命老区向现代化生态宜居城市加速蜕变,尤其是三河口一带美不胜收,既有北方的豪迈与大气,又有南方的温婉与细腻……
告别宋守莲,走出这座小院,途经一块圆溜溜的巨石,上面有红彤彤的大字:“沂蒙山小调诞生地 袁成隆 一九九九年九月”。这是当年担任抗大一分校文工团主任的袁成隆先生题写的。我想起,2004年6月,我和一些朋友来到了这里。那时这里山高涧陡,呈原始状态。我们走到沟底,站在巨石周围齐声高唱《沂蒙山小调》。大家唱得很投入,激情满怀,尤其是刘玉堂,还挥舞着一只手打着拍子。然而,他和同行的王光明分别在2019年、2023年去世。今天重临故地,我好想念他们。
青山绿水永不老,沂蒙精神代代传。我相信,《沂蒙山小调》将永被人们传唱,汇入新时代旋律……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年07月09日 20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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